【昊凤】风景旧曾谙 上

古代架空/ABO

分上下两部分 此部分约1w字

微微狗

风景旧曾谙

一、

嘉和十三年,北境禹府献上美人,唤名羲玄。这本是寻常事,却同时激起前朝后宫的千层浪。言官们雪花一样呈上的折子里都夹了四个字,祸国殃民,而这自然指的是额间天生一抹红纹的羲玄。有人说那状似北地的凤凰花,也有人用两个字来形容。

妖纹。

当然,若只是有妖纹便也罢了。这娘胎里带出来的,也轮不到言官们去置喙,但若皇帝连宠数月,便是另一回事了。当今的皇后本就善妒,自从那羲玄进了宫便连病数月,连嗓子都生生哑了。说是染了风寒,但谁又信呢。若在十几年前,皇后母家还强盛的时候,皇帝或许会多给她几分面子,但眼下她爹已经去了,剩下的子孙全都无用,连一个中举的也没有,全靠荫封做了官。偌大一个袁家,不过十年间竟成了这副田地。家族失势也就罢了,偏偏皇后还性子不改,仍旧如在闺阁一般桀骜不驯,动不动便与皇帝置气。这中宫的位置她能坐得稳,也是皇帝顾念她母家的从龙之功的缘故。因而在这件事之前,在大臣们的眼中,这位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所以错的不是皇帝,而是那个让皇帝改变的人。

妖妃!

御书房里,高丞相抖了抖袖子,对着正在研磨的羲玄说出这两个字。

正在批折子的皇帝抬起头,却是淡淡笑着。

羲玄听着放下了墨,“高相若不喜欢,以后妾身不来御书房便是。”

看着羲玄走远了,皇帝道:“不过是个孩子,爱卿同他置什么气。”

“微臣从不意气用事,微臣从来有话直说。”

又低头笑了一声,皇帝未再坚持,“那以后便不让他来了,这样可好?”

 

落轿的时候,羲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四四方方的琉璃瓦间有一抹蓝天。这里的天是雍容华贵的,那里的天却是风轻云淡的。从北境到长安,数千里风尘,他只为了见一个人,做一件事。

妖妃吗,他的确是妖。

他羲玄是金翅鸟妖,也是北境唯一一只十二羽金翅鸟。

妖族里的老人说,从前的世界不是这般的,但到底是哪般,他们又说不清了。羲玄只知道,从他记事起,他们一族便隐居在人迹罕至的山林处,便是大漠戈壁他也呆过数年。不过,他们也有走出庇护之所,踏入人世的时候,却不是为了勾魂锁命,而是为了施粥散药救人。族长说是人是妖都有入焚如城的那天,若能积善修德,即便不能有一日得道成仙,也能转世为人。不过,一心修道的族长却死在了神官的剑下。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神官下界,斩妖除魔,是为三界所称颂的美事。族长没了,于是金翅鸟一族便又开始东躲西藏。又过了一二十年,听说那神官回天界复命去了。这消息却没能让金翅鸟一族安心,因为又有传言说,神官将那把斩妖的剑留了下来。

很快,这个传言便被证实了。持剑的是北境禹府的禹老将军,德高望重,数年来携此剑斩妖无数。邪的,恶的,疯的,狂的,最后,也就到了金翅鸟一族。只是在挥剑的那一刻,禹老将军却停了下来。七十二岁,双鬓染白的禹老将军对一位金翅鸟妖说,我见过你,在六十年前,你给了我三个馒头。

那位金翅鸟妖说,但我当初不是为了救你,而是听从族长的安排施粥,如今你确是真正救了我们,你若有心愿未了,我们愿倾尽全力帮你完成。

禹老将军说,我没有心愿,只有一桩心事,尘封数年,日日夜夜如鲠在喉。

 

正思索间,殿外传来脚步声,是迎他过去侍寝的。羲玄点了点头,更了纱衣。此刻暮色尚未完全消磨殆尽,天外还剩一点微蓝的霞光勾着廊檐,又穿过羲玄的衣袍下摆,将纱衣映的影影绰绰,烟火一般。他坐上凤轿的时候,那一点霞光彻底散尽了,也无人瞥见,更无人敢抬头去看一眼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金色。

他来这长安,只为了见一个人,做一件事。

见这深宫中的皇帝,取这薄情寡义之人的命。

 

这要从二十三年前说起,那时的皇帝还是睿帝。

当时的禹老将军不过四十九岁,尚在壮年,却已从军数十载,战功赫赫,说是北境之兵只认一个“禹”字而不认“柏”字也不为过。这些流言虽只是流言,禹老将军却不能不在意。他每隔数年要回京述职,若因为这些事和皇帝推杯换盏时丧了命,也太不值当了。不过,为人臣子能有的卑躬屈膝他全做了,他毕竟是个武人,想的并不周全,还是皇帝给他提了个醒儿。

“朕听闻,爱卿有一子,是个坤泽,模样也好。”大漠的围场上,睿帝给禹老将军切了块羊排,又自个儿烤着羊。篝火旁只有他们坐着,连皇帝身边的侍从也离了十步远。

这真是奇了怪了,那么多折子从御书房过,加班加点都难对付的事情塞着,偏偏能留意到我有个分化成坤泽的儿子,当皇帝的怎么能闲成这样。

禹老将军道:“蒙陛下关怀,确有一子。”

“可曾婚配?”

“不曾。”

“那,”皇帝舒展舒展了腰骨,“爱卿看看朕的几个乾元儿子如何?”

“臣惶恐,臣子愚钝,何以与天潢贵胄相配。”

“只是看看,看看嘛,”皇帝给禹老将军扶了起来,又给他分了不小的炙羊肉,还亲自把佳酿给他满上,“眼下四处无人,你我二人随便说说,没人知道的,对了,爱卿,你看太子怎么样,还凑合吗?”

禹老将军面前立刻浮现出一张肥头大耳的脸,他几乎是眼前一黑,强撑着才咬下那块羊肉。

“臣,臣实在,实在惶恐!”

“朕同你说笑的,不过说真的,太子虽然相貌难说了些,但心是好的,这点朕可以打包票!”

禹老将军的笑更显苍白:“殿下人品贵重,小儿自小在北境长大,肆意妄为惯了,恐怕不能——”

“那三皇子呢?”皇帝又接道,“柏奕这孩子不错。”

是不错,但柏奕的母家是冀州大族,领兵十五万。若他们两家联姻,便是直接凌驾于皇帝和太子之上。

皇帝的儿子多,但撇去中庸和坤泽,要说既是乾元又尚未婚配的却也没几个。因而翻来覆去也只是聊的那些,不觉间两人竟吃了半头羊。这要是在军中自然不算什么,可如今是在与虎共食,禹老将军只觉得撑的要命,却只能一口又一口塞下去。

见禹老将军推了三皇子,又推了八皇子,皇帝或许是一时酒劲上来了,又或者是蓄谋已久,其中用意难度,但那句话的确是说出来了,金口玉言。

“朕不管,朕给你十天时间,从朕的几个儿子里挑出一个给你那坤泽儿子作配!”

禹老将军也放下了杯盏,他跪着接下了这道口谕。

 

这皇宫里的风,有时透不出来,有时却能猛地刮进京城的每个角落。不过两日,便有皇子的母家着人上门探听消息。在第六天时,禹老将军甚至亲眼见到了淑妃本人。

第七日的时候,皇帝身边的李公公也亲自来了一趟。他道陛下那日喝多了酒,说的话可不算数,还请禹老将军莫在意这些。

禹老将军都将这些人客客气气地送出府外。当然,淑妃除外。这位三皇子的生母最后还是披了个黑斗篷,压的连鞋都不能看见一点,然后自己爬上轿子回宫了。

第十日,禹老将军进了宫,在睿帝面前说了句话。

睿帝从那些折子里抬起头:“什么?”

禹老将军说的是七皇子柏麟,一个在上次吃羊肉的时候连提都没提到的名字。七皇子何人?这要简短准确地概括一个人有些许难度,不过,一想到七皇子,许多人便会想到同一个词。

瞎子。

七皇子不是天生便瞎的,甚至在五岁以前,睿帝还相当疼爱这个儿子。原因无外两点,一聪明,二相貌好。旁的人但凡见了皇子,总要夸上句相貌好的,有文采的还得比拟一番,更不必说了。但有一件事,从前每逢佳节,那些命妇们进宫时总爱往长华殿跑,不为去见夏美人,只为围住七皇子你看我抱地逗弄着,便能瞧出来了。

这样得圣心的孩子,即便不被封为太子,也该有大好的前程的。可惜天不遂人愿,五岁那年的上元节,七皇子不甚落了水,人虽然救回来了,却从此看不见了。夏美人出身贫寒,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孩子,却突遭横祸,到御书房哭闹了半月,没有讨来什么公正,又失去了圣心。毕竟七皇子自己都说没有人推他,只是他没看清路,落了水。

夏美人失了宠,又郁结在心,没几年便去了。这件事在睿帝心里留下个不大不小的疙瘩,他也不太愿意见到夏氏的孩子,便让柏麟出宫去,安排个已经告老还乡的宰相养着。这些年柏麟只是按照礼节进宫,也从未写信向他讨要什么,若不是禹老将军今日提起,睿帝甚至不能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

“爱卿,朕知道你在顾虑着什么,”睿帝忍不住将话挑的稍微明白些,“若你不愿扶持太子,那也没必要把自己的儿子嫁给柏麟啊!”

“陛下,微臣并非意气用事,微臣是用心思量过后方才进宫面圣的。”禹老将军跪了下去。

沉默半晌,御书房里静的只有风声。

“那便依你的意思。”皇帝道。

后来便是一步步议期,琐事无数。不过这其中也有件趣事。那日睿帝回去,把这件事跟皇后说了,算是发了些牢骚,说天底下竟然有这么看脸的人?皇帝说完便睡下了,皇后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过几日太子进宫的时候,刚坐下来便像往常一样伸手要糕点,他身边的小厮却不敢应声。这厢走出来的皇后劈头盖脸就骂了句吃吃吃,让你吃那么多,连那个瞎子都比不过,北境四十五万兵马这就拱手让人了!可怜太子什么事没做,却被骂了一顿,他回去时都是懵的。不过也只懵了两三日,后来想通了又吃了许多。过了一两年也娶了妻,是吏部尚书的女儿。人家刚进门时还是个苗条的小姑娘,皇后还指望着太子能近朱者赤把身量减减,没成想太子妃近墨者黑自己也吃胖了。这都是后话。

 

 

 

二、

北境距离长安有三千里,且书信往来也需要些时日。睿帝再想起他给人赐的这桩婚后,禹府那位公子已在长安住下半月有余了。这还是淑妃提醒的,她道如今禹府的小公子可算出名了,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睿帝愣了,怎么个出名法?

淑妃便将禹府小公子出门便拿夜明珠买羊肉烩面的事原原本本和皇帝说了。

那小公子可说了,禹府不差钱,淑妃酸溜溜地说。

睿帝倒乐了,他将禹老将军和禹府那位宣进了宫。这一见,他方感叹了一声,看脸也没有错,禹家公子这样的样貌,和七皇子是很相配的。少年人站在大殿之中,一身走着黑底红纹的朝服,发冠之下是一对微微上挑的丹凤眼。

“朕听闻你很善骑猎,那朕将前些日子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赐予你,如何?”

“谢,陛下。”禹公子行了一礼。

皇帝是何等聪明,只需这一句话,便能听出来不同。

“你方才说什么?”

“谢,陛下。”禹公子仍未起身,他重复道。

睿帝笑了笑:“除了骑马,你平常还喜欢什么?”

“回陛下,”这回却是一旁的禹老将军开口了,“司凤还喜欢练剑,下棋,烹茶。”

睿帝悠悠地看了禹老将军一眼:“朕可没问你。”

他又看向那跪着的禹司凤。

“回,回陛下,”司凤的额头贴着手背,“臣,臣——”

糟了,这个没背,禹老将军禁不住想要揉下太阳穴。

 

小结巴许了个小瞎子,小瞎子娶了个小结巴。这事在长安里传了许久,连一向自诩高雅的淑妃也笑的抬不起头,让三皇子买了几只能言善道的鹦鹉送了过去,说是给七皇子和禹小公子的新婚贺礼,能教禹小公子说话,说不定在七皇子撞到什么地方的时候还能提个醒儿。

长安传言禹司凤脾气差,这不假。他知道这事在长安传开了后,便闭门不出,一直到成婚的那一日。他的那位良配被灌了一整天的酒,被人送过来的时候连路都难走的稳。三皇子和太子两边扶着七弟,一路搀进了后院。

“你醉成这样,一会儿恐怕要被禹府的那位说道说道了,他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三皇子笑着给七弟理了理衣襟,“不过也没事,就是个结巴,能怎么样。”

“皇兄说的是。”柏麟笑着行了一礼,待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了,他才转过头打开了房门。

“你也和,他们,一样,”少年头顶凤冠,被染红的眼尾微微上扬,“叫我小结巴吗,小瞎子?”

“如果你让开的话,我进门的时候便不会撞到你了。”柏麟平静道。

然后是一声凤冠被摔倒地上,或者说被砸到地上的声响。那些精雕细琢的金片,其中镶着的珠玉,都在一瞬间被砸的粉碎。

柏麟没有说话,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禹司凤,也不管,或者说未曾注意到踩到了那些凤冠的碎片上。

他倒了两杯合卺酒。

“我的这杯喝完了。”柏麟放下道。

禹司凤坐着,没有动。

 

“其实那天晚上,是三皇子说的。”晨起为司凤束发的婵姑姑道。她是被柏麟拨到司凤房中的,能与司凤说北境话,又会做时兴的点心,因此格外被司凤依赖。

“姑姑不必为他辩解。”司凤说起北境话,“我听到他附和了。”

“话虽如此,但小公子,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般长大,七皇子母妃早逝,没有依靠,他并不能驳了三皇子的面子。”

手臂扫过案台,顷刻间那只铜盆便被推了下去,热水溅了一地。侍从们忙上前看司凤有没有受伤,后者却仍然坐在那里。

“如果不能护着我,那为什么娶我?”

姑姑跪了下来,接过侍从递过来的帕子,给司凤擦着鞋头。

“但是小公子,护着一个人不是只有一种法子。”她低头道,“如若那天七皇子护了你,但他甚至是禹府都有可能被三皇子记恨,这样可算护了你?”

禹司凤没有说话。

姑姑站起身,给司凤卸了簪子:“沾了些水,奴婢为公子再束发。”

“那我便要一直这样受着吗?”禹司凤盯着镜中的自己。

“并不是公子一个人受着,你们结发为夫妻,已经是一体,其实那日三皇子口不择言,受辱的不仅是公子,也有七皇子。”姑姑轻声道。

 

“你要看我到什么时候?”柏麟放下了纸笔。

“原——原来,你,看得见?”坐在柏麟面前的少年露出惊愕的神情。

柏麟又低下头:“刚才有通报。”

“那你,你一直知道,我在这里。”司凤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石头还是落了下来。刚刚他一直在柏麟面前做鬼脸,如若真是被看见,那他可是丢人丢死了。

“有什么事?”

司凤抬起头,他刚刚一直在看柏麟写字。对方明明看不见,却写的一手比他的老师都好的字,端端正正没有任何错处。

“那天晚上,我——”

柏麟持笔的动作顿了顿。

“启禀王爷,颜相来了。”有小厮一路疾行了过来。

“请转告老师,我即刻过来。”柏麟道。

“可是,可是,我,”禹司凤看着那双没有任何波澜,更没有看向他的眼睛。

“那件事我没有放在心上。”柏麟道。

“那今天,下午——”

“午后要与老师赏画。”

“那晚上——”

“你有什么事吗?”柏麟坐在他面前,已然收好了所有纸笔,他又重复了这个问题。

司凤没有再说话,他和柏麟一道走出了书房,而后两人背向而行。

禹小公子和七皇子处的并不好,这件事很容易便传到了禹老将军的耳朵里。只是老将军毕竟年岁大了,总觉得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小事,都会过去的,但有一日他去王府见司凤,问每日都做些什么的时候,听着听着却是惊了。

自己喝茶,自己下棋。

“七皇子呢,或者你在长安可结交了什么新朋友吗?”

禹司凤摇摇头。

 

月余后,是一年一度的秋日围猎。这回虽然没有去大漠,却也到了京郊林场,比长安城里开阔多了。

“王爷要是看见公子的马术,肯定痛改前非,不再天天找那个颜相赏画了。”和禹司凤一同长大的一个中庸侍从笑道。

“他又看不见,怎么会知道我马术好。”话是这样说,禹司凤却没有多少责备侍从的意思,又一个翻身上了马。

“王爷看不见,可旁边的人看得见呀,若王爷都听见旁人把公子夸个不停,也就知道公子马背上的风采了。”侍从道。

“我可不管他知不知道。”司凤摸了摸烈马的鬃毛。这匹便是睿帝赐给他的汗血宝马。方才他先制了这烈马,但司凤知道,要想真的驯服一匹马,还得有大场子练练。

“公子!”那厢婵姑姑下了轿,略略地提高了声音,这才让司凤在策马前听到了。

“怎么,姑姑也要上马吗?”司凤俯身趴在马背上笑着。

婵姑姑瞥了一眼那正在掘地的马蹄,赶紧摇了摇头,又凑过去小声着:“公子请先下马,王爷说了,这匹马太过招摇,今日太子和其他皇子都在——”

“怎么,”司凤道,“嫁给了他,我现在连马也骑不得了吗?”

婵姑姑低下了头。

 

“那边骑大宛马的是禹家的小公子吗?”林荫下,与柏麟对饮的范家郎道,“不过现在该称一句王妃了吧。”

柏麟闭着眼,与侍从说了落子何处后,又道:“他还骑着马吗?”

范家郎的声音里带上了些笑意:“真是名不虚传,好大的脾气,他直接把马鞍摔地上了,嗬,还向我们这里走过来了。”

见柏麟没有答话,范家郎便低头去看那棋局。半晌,他起身拱手道:“我输了。”

柏麟揉着掌心那枚棋子:“你还能再走两步。”

“不过是时间的区别。”

“不一定,你若落在这里——”

“柏麟!”

回头看向这怒气冲冲的少年,范家郎哑然失笑:“王爷,王妃,微臣告退。”

“都是骑马,其他的也是一样的。”柏麟平心静气道,又吩咐侍从将一匹白马牵了过来,“这是如风,也是大宛进贡的。”

司凤紧紧攥着那条马鞭:“如果我就是要骑那一匹呢。”

柏麟已经开始收子,他虽闭着眼,却能将黑白二子分别放入不同的盒子中。最后一子落入盒中的时候,司凤垂下了手臂。

傍晚的时候,在篝火升起前,睿帝旁的侍官开始报围猎得数。

“太子府,狼两匹,狐三只。”

太子从一堆烤羊肉中抬起头,在不算太热情的掌声中笑着拱手相迎。那厢的皇后看见了,不忍白了一眼,又吩咐侍从呈上绢布给太子嘴边的油脂擦擦。

“三皇子,狼十二匹,狐九只,雁七只。”

三皇子柏奕从容地站起身,笑着称谢。

“七皇子,狼三十六匹,狐十九只,雁十二只。”

柏麟转过身。

“你说的,”篝火光影中,少年道,“都是骑马,其他的也是一样的。”

接着,两人共同起身,向四方拱手行礼称谢。不过,待柏麟坐下后,禹司凤仍然没有坐下。他转身面向皇帝,少年道:“司凤给陛下准备了一件礼物,愿陛下喜欢。”

那厢睿帝才合上了嘴,他缓了缓,道:“是,是什么,让朕来瞧瞧。”

禹司凤拍了拍手,不多时,场外便有几个力士拉过来一个一人高的铁笼。

里面是一头活生生的野狼。

“对,对了,你,你不结巴了?”一片沉默中,太子呆呆开口。

“回殿下的话,”禹司凤转过头,“是的,因为我很聪明。”

 

 

 

三、

眼看着回北境的日子越来越近,可这件事始终悬在禹老将军的心头。他跟颜相也算是故交,当初说起赐婚的这件事时,也是颜相说还有一个七皇子。他去见了,觉着真是温润君子如玉,谦谦君子如竹。就算是有些眼疾,也是不打紧的。可如今他才知道,婚姻之事还要两情相悦,两心相依。

琢磨了许久,禹老将军还是决定委屈柏麟些,虽说司凤性子差点,毕竟是自家孩子。

“什么?”禹司凤扶了扶旁边的灯架,让自己坐正了。

“爹是说,若你们真的过不下去,我拉下这张老脸去向圣上讨个和离,然后带你回北境,这也是可以的。”

“可是,可是,我们最近——”禹司凤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连头也低了下去,耳朵也红了。

“可是什么啊?”禹老将军瞪大眼睛问。

“老将军放心,王爷和王妃现在要好的很,已经不吵了。”一旁的婵姑姑笑着说。

“要好?”禹老将军的眼睛瞪的更大了,“怎么突然要好呢,那天你在围猎场上出尽风头,我看见柏麟的脸都黑了!”

“老将军若不信,不妨问问公子,现在是想回北境,还是想留在长安。”婵姑姑道。

“司凤?”

“爹,我,我觉得长安也挺好——”司凤的头一直没敢抬起来。

至于他们是如何从坏的很变成好的很的,自然是不方便和禹老将军讲。

 

这事,其实也简单。

那日他们从围场回来,两人在轿子里一直没说话,连寻常的几句拌嘴也没有。似有一张无形的网套住了双方,也勒住了彼此的咽喉。不过,禹司凤虽然没有说话,他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柏麟这回肯定生气了,甚至是气疯了的那种,这事司凤早就料到的,但司凤并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

这个“他”,是指司凤他自己。

司凤仍然决定不主动开口.

“王爷没有派人来传话,但依奴婢看,应是歇在书房了。”为司凤梳发的时候,婵姑姑道。

禹司凤木木的点点头,而后坐上了卧榻,又看着婵姑姑熄灭一盏又一盏灯。他突然想到,以往便是他晚膳时和柏麟有了口角,柏麟晚上也会过来的。

“再留一盏灯吧,他眼睛不好,回来的时候会看不清路。”禹司凤道。

婵姑姑只是照做。她没有提醒少年,其实王爷从不看点灯多少。

那天晚上,未至中夜的时候,王妃屋中传来一声尖叫。婵姑姑跑进去,却是守在暖阁里的侍女发出的。

婵姑姑瞥了这极为年轻的侍女一眼,又伸手探了探少年的颈窝,“慌什么,雨露期没见过吗?”

小侍女慌张地摇摇头,开口时上下牙关还在打着冷颤:“我,我只是进来换灯——”

婵姑姑着人将她支了出去,又接过一杯水一点点地给王妃喂了下去。这时候北境的那些侍从也赶了过来,其中一个女子摇摇头,说没有三清茶了。王妃脾性古怪,便是疼痛难忍的雨露期,也必须有三清茶为引才能将抑情丹服下,否则是有一百粒吐一百粒,谁来了都无济于事的。

“那便派人请王爷过来!”婵姑姑高喊着。

“这怎么行!”一位唤名作阿钿的侍女道,“我们公子刚跟你们王爷吵了架,怎能便行此事,你们这是欺公子糊涂——”

“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行过,更何况还是雨露期!”婵姑姑高声喝道。

阿钿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一声细微的呢喃打断了。

被衾中,一只汗淋淋的手臂伸了出来。禹司凤轻轻扯了扯婵姑姑的袖子,声音尤为沙哑:“别,别喊他,他不会,不会过来的。”

“王妃烧糊涂了,王爷这会儿已经来了,且在等等。”婵姑姑又用新呈上的帕子给禹司凤一遍又一遍地擦着汗。

少年的脸颊几乎是红透了,如同被血色浸润的雪。他伸手抓着帷幔,牙关紧咬,却还是无法抵挡那种天生的,最原始的燥热。痛苦达到极致的时候,他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只不过声音略小了些,却又无穷的眼泪流进鬓发间。这一刻,他眼尾原先的红痕愈发动人。

柏麟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几乎是要哭肿了。

阿钿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见绰绰烛火中,少年王爷与他的妻子十指相扣。柏麟低头一遍又一遍地去吻快要化成一滩水的少年。很快,那原本攥着帷幔的手也搭上了柏麟的肩膀。

几乎是纱帐放下的同时,王爷踢开了靴子,上了卧榻。他抱着少年,两人紧紧相贴,滚进了帷幔深处。

合上门前,阿钿在阵阵喘息中听到两句透着渴求的喊声。是王妃在喊王爷的名字。

 

那一夜他们是如何度过的,旁人不知道。婵姑姑只知道第二日她进里屋呈上盥洗的铜具时,王爷起了身,半坐在榻上,裸着上半身的少年靠在他的身后。禹司凤的那头青丝泼在腰间,又与柏麟的脖颈缠绕在一起。他的下巴颏抵在柏麟的肩头,一双手臂也缠了上来,眼里是无限的缱绻。

“去哪里。”禹司凤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伸出手,青葱的指尖把玩着柏麟的衣襟。

“进宫。”

“别去。”

“不太好。”

“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

禹司凤推了一下柏麟的肩膀,坐了起来。趁他还在赌气盯着自己不说话的时候,柏麟把被衾拢了过来,给少年裹成了个粽子。

他在禹司凤的耳后留下一吻。

少年轻轻勾住了他的腰带,在那镶着的玉石上摩挲了手指。

“我想要你。”

柏麟伸手覆上了少年的手,沿着胳膊,肩膀,脖颈,再到下颌。最后,他抚上了少年的脸颊,手指勾勒出禹司凤的五官轮廓,直到停留在眉眼处。

“我这里有一颗小痣。”禹司凤将柏麟的食指挪了挪,点在自己的那颗痣上。

柏麟放下手。

“我进宫去了。”

 

王府的车马驶出宫门的时候已是傍晚,朱雀大街两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柏麟坐定了,合着眼想着他那位父皇的话。

经年都曾不理会自己儿子的皇帝,竟也会让内侍过来,请他进宫一叙。柏麟本已做好了被训斥的准备,毕竟司凤在围猎时的风头实在太过,没成想睿帝只是摆了两套茶。他们如寻常父子一般坐下来品茶,闲话。

不过,最后还是聊到了那件事。

“你的王妃在围猎上拔得头筹,为平王府添了许多光彩。”睿帝道。

“司凤年轻,又自小长在北境,不懂长安的规矩,儿臣会多劝劝他。”

“何必劝呢。”睿帝笑了笑,“都是自家人,依我看,倒是你拘礼了。”

柏麟继续品着茶。

“儿臣知错。”

睿帝则是轻轻瞥了一眼身边人,片刻后,一只锦盒被呈了上来。

“这是吏部侍郎的章印,范家郎同朕说你的记性很好,那便和他一同去吏部练一练如何?”

吏部,太子的地盘。

柏麟离座而跪:“唯恐儿臣愚钝,不能胜此任。”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太过小心翼翼,也会伤了身边人的心。”睿帝淡淡道,“那匹汗血宝马,下次让那孩子骑吧。”

 

“太子愚钝,却有偏爱,陛下自然希望有人能帮他把这个皇位坐稳了。”马车中,颜相开口道,“王妃此举发乎本性,行之天然,所以在圣上看来,平王府并无过错。”

“老师的意思是,我们的计划应当提前了吗?”柏麟的指节轻抬。

“所谓谋定而后动,但东风来的时候,乘风而行未必不可。”老相闭了眼睛。

柏麟点点头。

“只是有一点,来日你登基后,皇后的人选应当再考虑了,禹家孩子不错,但他并不能当皇后。”

“我知道。”柏麟轻声道。

颜相却是睁了眼,凹陷的眼眶中一双眸子尤为犀利。

“你舍得?”

柏麟道:“我从未在乎过。”

须臾间,马车停了。颜相看了一眼轩窗,道:“他在那里等你。”

的确是在那里等他。与他新婚不久的少年站在门外,面朝着人来人往的长安大街,等着他。繁星暗淡,皓月明亮,但较之月光更明亮的是少年的眼眸。一看到柏麟下了轿子,少年便有了笑容,连同眼下那颗小小的痣都牵动了。

司凤说,我这里有一颗小痣,柏麟知道。

他看着少年向他走过来。

禹司凤明明是笑着,开口时却要装作一副平平淡淡的腔调,他道:“回来了?”

柏麟伸出手,看着少年搭了过来。

 

 

 

“你在做什么?”

羲玄侧卧着,还保留着食指指腹贴在柏麟眉骨上的动作。

“陛下醒了?”羲玄道,“陛下刚刚梦中蹙了眉,羲玄想为陛下解忧。”

柏麟略揉了揉眉心,却是坐了起来:“只是梦到了些过去的事。”

羲玄靠了过去,枕在男人的肩上问:“可以说给羲玄听听吗?”

皇帝微微垂了眼眸,但并未显露出任何怒色。

“日后再说与你听。”

羲玄点点头,而顷刻之间,皇帝已是将他抱了起来。

他们额发相触,鼻尖相抵。

“笑与我看看。”

羲玄便微微笑了起来。

柏麟摇头,“不是这样笑。”

羲玄抓住了柏麟的手:“那陛下教奴婢笑。”

柏麟抱着羲玄下了塌,将他放在了窗框上。风穿过轩窗,拂乱了少年的头发。那些青丝便在月光下晃着,交缠着。

“再笑笑。”

羲玄又笑。


评论 ( 14 )
热度 ( 94 )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春来江水碧如蓝 | Powered by LOFTER